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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小琥《琴腔》【小说月报12期预览】

2014-12-02 小说月报

++++++++++精彩预览++++++++++


秦学忠很独,他的京胡就和别人不一样,份大的琴师讲究用上等黑紫竹或是染竹打成担子,不仅花纹养眼,材质坚实,音色还清脆、透亮,跟在角儿身后,提上场,有里有面儿。这种档次的琴,须在琴行定做很久才能拿到。秦学忠不是,他的琴自己做,选材还是次一等的凤眼竹,这种竹子虽也耐用,但往往第一节竹身尺寸偏短,烤成担子总不大得使。年底剧团放幕,盲考席位,角儿都不在,几位老琴师聚在后台扯闲篇。烟气如薄雾般氤氲在化妆间里,正挂着笑靥缓步爬升。资历浅的都拎着琴,挤在门外候着,每人手里跟攥着鸡脖子似的。头把琴徐鹤文左肘支着一张橡木方桌,被围在人堆里,一眼就瞅见秦学忠的这把担子,把头一扭,笑着要借过来试,秦学忠坐朝过道,做闭气凝神状,没搭理他。在身边同行异样的眼色中,老徐咧着嘴摇了摇头,说“这孩子挺各色,家伙有点儿年头,就是琴轴偏了,还是枣木的料,意思不大”。几乎在他语毕的同时,这老先生的脸也耷了下来,没人再言语。很多年来,后台能如此安静,这还是头一回。


大多数琴师都爱拉《柳摇金》和《夜深沉》,熟,可刚到一半,团长刘荣就坐不住了。“没一个是活着的!”他搭着腿,细密的眼睛透出刀片般缝隙,眉心朝小何使劲一拧。“还是板,暮气重,跟放糟了的面条似的,再来一个还这样就算了。”


直到小何蹑手蹑脚地从后台传话回来,幕后还是没有声音传出,急得她直磕鞋后跟。也就那两三秒的当儿,台上台下,静如空寂,那一刻,甚至连幕布都比以往更加沉重,像是被一股气垒成的墙垛,纹丝不动。她留心瞄到团长却比之前要平静,似乎在等什么,她不懂。当一阵急切的快板过门骤然从幕后蹿出来时,小何着实被惊了一下,她即刻又扫了一眼团长。


“这个行。”见团长张嘴就给出这话,她刚想跟着夸两句,又听到“再等等”。


很快小何就知道,不用等了,团长已经跟起板式敲着膝盖,两只眼睛很努力地朝外瞪,但看上去依旧像一对刀片。一曲《斩马谡》虽不复杂,快板也少,但简里有繁,就算看不到琴师的弓法,光是音准的严丝合缝,包括追求气氛时用劲够足,这就不像其他人那么发干,发涩。拉到“快将马谡正军法”结尾,三弓三字,不揉弦,一股肃杀之气,渗过幕前,弥漫到观众席,他禁不住哼唱起来。


“这人琴中有话,不光包得紧,还能透出诸葛亮悲鸣的心境,该阴之处,如虫潜行,该阳之时,也有拆琴之势。跟前面那票老油子明显不是一茬人,这次我捡到宝了?”刘荣跟自己说到这,眼睛眯了下来。


“刘团您看……”小何不明就里地候在一旁,不知哪句话该接。


“就他吧,直接办正式的编制,至于跟谁,等等再定。先让他住进来,你安排一下。其他人,让老徐再过一道吧,我还有个会。”


“秦学忠!拿好东西跟我走!”小何这声尖嗓,直接砸向后台,把他和其他琴师生生划开,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全打在他身上。秦学忠面无表情,夹着琴箱忙找退路,也没跟在座几位老师傅打个招呼就撤了,令在场诸位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,臊得慌。很快,左躲右让间,一双懒汉鞋在锃亮的地面上,蹭出冷飕飕的“刺啦刺啦”声,渐行渐远。


“没大出息。”老徐掸掸裤腿上的线头,嘟囔一句。



大院里还是有些闹心,尤其整个剧团,上上下下,都在传一个没评级的琴师,直接被刘团看中,但不知会给哪条出路,扰得秦学忠无所适从。傍晚,灰冷的天色把黄昏裹压得极低,一枚一枚隐弱的微亮,被逼向道路两旁的树干处,闪烁出芒刺般的光束。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粗布棉褂,铝制的饭盒拿在手里,闷头从食堂折回宿舍。一排挺拔平展的油松,裸露着肥厚的鳞盾,晦明交替间,树影随着晚风汩汩摇曳,抻拉出苍劲的黑褐色叶鞘,如带刀侍卫般交错在他的脸颊。走到松树林尽头,一个扁菱形的硕大躯影,忽然挡住去路。秦学忠被迫站住,见身前有个穿军呢大衣的高个儿,直矗矗跨到他身前,扬起眉毛,梗着个脖子,蹭过来问他,云盛兰先生晚上的演出,要不要去看。秦学忠点下头,说要看,高个儿很满意地一乐,又问,一起呗,托人已在前排占好座儿了,但你要先把琴借我瞅瞅。他笑了一笑,没说话。高个儿立马再说,那你拉个曲牌看看总行吧。他应了一声,说成。


等秦学忠真把琴拿出来,高个儿反倒不稀罕碰了。“我看过徐师傅的二鼓子,那都用黑老虎做琴担,琴轴是特选紫檀的料,琴皮专挑惊蛰后的野生乌梢蛇,那皮子蒙的,花纹真漂亮,白如线,黑如缎,板儿脆。月初刚从店里提出来,不骗你,向毛主席保证。”


“胡琴还是老的好用,这琴是我在家做的,枣木又硬又有韧劲儿,能咬住竹子,不至于滑轴。其实用得顺不顺手,自己知道,不用给谁看。”秦学忠坐在一把铁架椅上,停下手想把琴收好,盯着高个儿。“你信不信?”


高个儿紧闭着嘴,没就这个问题跟他再掰扯下去,只是潇洒地迈步走向他身前,手还埋在兜里,又用下巴朝他一扬。


“我叫岳少坤,那天就排你后一个,谁想到你拉完琴团长抬屁股一走,把兄弟们都晾那儿了。”


秦学忠听了一怔,继续抬眼望着他,眼前的高个儿,不仅身形帅气,面如白玉,五官也很有大将之风,颇显俊伟。尤其脖子一梗,男子气概十足,这么好材料为何不唱武生?秦学忠心说可惜了。


“徐师傅第一个就确定给我转正,可惜让他听和请团长听,终归不一样。”岳少坤这次下巴没有再动,言语中流露出略带羡慕的口吻。


“谁来听还不是一回事。”


“你不能真跟他们说的那么呆吧,那天拔腿就走也不跟别人打个招呼。晚上还是徐师傅给云盛兰拉琴,大角儿,演完我带你进后台,好歹夸夸他新买的那把琴,算是拜会过前辈了。”


“等你真看见他在台上拉那把琴再说吧。”秦学忠小心收拾胡琴的动作就像个老头一样细碎,岳少坤一直在他身后等着。



云盛兰真人有多美,不敢想,但只要她勒戴好七星额子,插翎挂尾,扎好女靠往台上一亮相,不论念白和工架,仅是剪水双瞳,就足能镇住戏院里每一处角落。特别是那套蝴蝶穿花般的舞步,迷乱人眼,连岳少坤都忍不住跟着叫好。但秦学忠真是来看徐鹤文的,老师傅今天特意穿上一身直翻立领、绣有暗纹的中山装,头发梳得纹丝不乱,透着干净、体面,宛如一座古式楼台,烘云托月间随着唱腔的开合起伏而俯仰晃动,他仅用目光与乐队交流,协调节奏、音量,在台上导板过门一拉,观众就开锅了,满堂叫好。把一折《穆柯寨》拉得时而如穿云破雾,时而又似浣纱小溪,而且穿插着加花双过门也很讨巧,犹如金石之声般,动人心弦。但令秦学忠意外的是,徐鹤文今天果真用了那把新胡琴。新竹还没长结实就被砍掉做担子,过嫩,发音太细,师傅必须让出水分,显出竹筋,才能弥补嫩担子出音不足,通常琴师都避免急用新琴。他距离老头并不近,按说台上也瞧不准下面,但他就是能感觉到,徐师傅是在拉给他看,头把琴似乎就在等着这个晚辈。


“老实了吧,一会儿跟我乖乖去后台。”岳少坤又得意了,他终于能全情投入地为云先生喝彩了。秦学忠这才注意到,他的脖子一直是梗着,而且发偏,每到激动处,偏得就越发离谱。


当演到穆桂英跨雕鞍忙传一令,秦学忠准备听最见火候的西皮导板转原板时,他却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。过场前,徐鹤文忘记换琴了,他仍拉着那把做工夺目的紫檀胡琴不放。舞台灯晕将他脸照得里外通红,更要命的是,下面弹月琴、拉二胡的都在等着跟他来换调门,这一下全乱套了。就连岳少坤都能看出来,云先生快兜不住了,唱“慢说是天门阵一百单八,纵有那千万阵我也能杀”一句时明显不对味,脸都绿了,差点翻场,勉强撑台到最后还是冒调了。后来他们听说,徐师傅鞠躬下台后,干坐了整整一晚上,云先生直接通知刘团,换琴师。


琴师在戏台上的位置,独一无二,坐在乐队左前方显眼的位置,面朝舞台纵深,侧向斜视观众,一分一厘,洞若观火。但自古至今,琴师与角儿,都是君臣关系,永远得傍着。秦学忠不断回想那天演出时的每一个纤细瞬间,他发现老徐居然是朝他这边笑了一下!或许在常人看来,那根本就算不上是笑?那晚老徐操琴如端枪,上好的一把紫竹京胡,浮夸躁动,不安分地像一匹熬到殊死一搏的困狼。徐师傅如果分心到台下,那究竟是想暗示他什么?



在去湖广会馆的路上,他把这个疑惑告诉岳少坤,对方冻得直跺脚,然后却毫不上心地反问了他一个问题。


“你怎么还在想这事?早翻篇儿了,老徐已经办好退休准备挪窝了。”


“徐师傅专攻程派,还懂唱腔,全不是你我所能及,家有一老,如有一宝,何况他不仅六场通透,而且托腔圆润,过门、垫字,疾徐有度,自成一派。剧团就这么踢他走,寒人心。”


“那他也得给你托才行啊,观众看戏,终归还是看角儿,混在剧团,不过四个字,‘托保随带’,咱得跟着行腔随机应变,给演员托舒服了,这戏才好看,人家才愿意带你唱,否则你去哪儿找饭碗?”


高个儿的话,字字在理,这都是琴师安身立命的根本,走到前门饭店门口,秦学忠找个背风的墙角把烟点上,他开始后悔那天在后台没给老徐敬上一棵。


“你现在应该操心的,是云先生换琴,要换上来的会是谁。”岳少坤把烟伸过来想借个火,话递得又近了一步。“多少人在盯着他这个缺,做梦都想给他填坑。琴师和角儿,就是鱼和水,你要想方设法和角儿的唱腔融为一体。记我这话准没错,早晚有一天你吃上跳虾仁了,你得谢谢我。”


徐鹤文也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,团里本意是把他调到业务科,干点务虚的工作,挂起来养老。但他不肯,临走前想辙把关系放到院里去了,阴风暗雨地弄得刘团有点狼狈。他还特意托人给秦学忠带了句话:戏台橼角,你我之命,相猜未相伴,拉琴即拉人。


他听后也没给回话,只是徐师傅那晚的风雨之势,以及若现若无的笑意,总时不常地回荡在脑子里。



云先生把话说得很明白,这次换琴师,就是要用秦学忠。剧团里的人都来探小何的态度。小何把话撂得更明白,大家最好都盼着少有差池,琴师能给云先生拉熟了,团里过年才有钱发,热闹再大,不能当饭吃。


剧团的人也并非外界想当然以为的那样,冬练三九夏练三伏,这里的日子活色生香得很。梨园人吃饭都是吃的倒三顿,晌午前,别说练功,谁敢在楼道里咳嗽一声都是找挨骂。一到饭点儿,不论是角儿是龙套还是敲锣打铙钹的,借葱借煤,挨家挨户抢厨房生火做饭,焖炒烹炸,光是煎鸡蛋和剁腊肉,就能将整栋楼连成一片。酒足饭饱再睡一顿午觉后,才会有人逛荡到练功房,沏一壶铁观音,溜嗓子压腿。


云盛兰也一样,晚上没到演出绝不动筷子,登台前照例灌几口温开水。但秦学忠不是这套练法,他天刚擦亮时,人就必须在法源寺东口拉琴,那有间对外文化研究所,所里空着个半地下自行车库,躲进去坐车后座上,脚踩着车支子,一待就是一天。被地面截掉一半的窗户,只有上半部分能看见外面操场。在这里,就连时间仿佛都被切割,四季随着回荡的琴声在眼前更替,或是烂漫夕照,或是弥漫空际的漫天飞雪。有时候入境了,一曲《夜深沉》,竟能令他回到己亥年腊月,遥见于羽状乌江口自刎的楚霸王。


团里一个打小锣的过来传话,说云先生怒了。


云盛兰压满身的下腰功,就连资格最老的武生都认,平日只要她在房里练鹞子翻身、探海射燕,别人就只有看的份儿。团里少有武旦上台使的左右旱水,她咬牙硬要在木桌上练成精,嫩滑的双臂先撑桌缓慢起顶,全身匀称用力,徐徐下落,同时双腿前够,足尖抻到头部,再落下从后向左旋转,直到一臂独撑桌面,整个身体完美地悬俯亮住,左右旋身,一个台漫,最后从桌上腾空而下。整个过程,一气呵成,空顶时舒展挺拔,摇摆中如同展翅,那是真下血本练就的硬功夫,但这个活儿,别人连看的份儿也没有。


所以见她正在一条军绿色海绵垫上练云里翻,秦学忠刚进门扭头就走。


“走哪儿去你,你是琴师。”


“我以为是杂技团的人来借场地,走错门了。”


云盛兰忍住没笑,仍板着个脸,抻了抻身上朱红色的美丽绸练功服,下身一件淡紫色灯笼裤,把皮肤衬得越发白皙,还特显帅气劲儿。她拉了两把凳子过来,坐近了他才发现,卸下戏妆后的云盛兰,对旁人完全是另一种吸引。标致的鹅蛋脸和一双水润的杏眼,天生就属于戏台的美人坯子,一缕长发黑亮稠密,垂肩时又略带俏劲儿。秦学忠注意到她脚上一双内联升的轿夫靸鞋,黑面白边,双脸带筋,透着虎势,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就穿这个。


“怎么,没见过?这鞋软,吸汗,轻而生风,一师哥送的,穿着舒服。”


这话臊得他不好再看,两人就按商量好的走。


“嘿,你这琴可够旧的,今儿先试试散板《四郎探母》吧,你帮我搭个腔。”她用纤长的手指在他面前一晃,秦学忠心里一提,真看不出这个心劲儿极高的女人,能大上自己三岁。先听她打引子,他明显感觉,云盛兰能在工架上出彩,全靠拿命搭进去磕下来的,行话讲叫山后练鞭。至于文戏,唱腔上必须得有人托着她,时刻点她,注意随情节和人物情绪的需要而变化。单靠她一人找调,离程派“声情美永”的标准还差得远,所以琴师必须多她几个心眼儿。她的唱功有优点,嗓子亮堂,但瑕疵也很扎眼,到《坐宫》时他的琴一进来,她那种华美委婉,总欠感觉。唱到“说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,我和你原本是千里姻缘”,一走西皮快板,她就有些跟不上了,竟忘了在哪里偷气,一下子断在那里,也轮不到自己搭腔了。


稍静片刻,云先生没再言语,秦学忠不好多问,依旧继续。不知谁开的窗户,一股凉风顺着缝隙吹进来,霞光折射在窗台的花岗岩石面上,从她的肩头洒到胸前,一股股红晕映得她脸粉扑扑的。他少有地抬起眼皮去观赏云盛兰,见她微垂下颏,似有心事。忽然被她那双圆眼逮个正着,手里的胡琴立刻拉走了一板,这回云先生没忍住,“扑哧”一声乐出来。


稍作磨合后,秦学忠看出她今天情绪和嗓子都不太灵,就把调定低一点,托着她。再到后面,两人便越发默契,哪儿有气口,小腔变化,他都心里有数。云盛兰唱快板节奏也渐入佳境,一句明枝亮叶,一句深情内藏,到后面还和他使了个“鱼咬尾”抢拍着唱,秦学忠的手竟然史无前例地在中途微有抖颤。


“行了,有点累,先在这儿打住,我给你放段音乐吧。”她走到玻璃镜一角的功放音响前,随手打开,里面传来一首低缓深沉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。那旋律盖过风声,仿佛可以为绚丽的夕阳碾成一股朱砂般的金属色。


“你平常听Bach吗?”她在说“巴赫”时,特意念成英文原音,所以秦学忠听到的是“巴哈”,她说得很轻,他没反应过来。


“每天听一点Bach,生活就会更好一些。”她感觉有点自讨没趣,“不过我没看错人,你人是挺面的,但琴不撤劲,也不坠着。你摸对了我的唱腔规律,我喜欢干净、简练,你能托得住,说明不仅会拉琴,还懂人。和你搭戏,挺舒服,真的。”她眼睛里确实有股劲儿,能激起人心底最深的躁动,像被刀刃刺过一道似的,秦学忠没说话,不好意思地回敬了一个笑脸,他觉得心脏烧得慌。


“刘团跟你说了吗,年底剧团在大戏院有个大型演出,我压轴,咱俩这几天抓紧排一下。”天色就快暗下来,云盛兰起身收拾衣服,再去关音响。“你平时一点古典音乐都不听吗?”


“听,一点还是听的。”他撒了个谎。


“我最近想把宫调、念白,尤其是尖团字砸瓷实了,这两天一起去看几场演出吧。”她一通忙活后,走过来,低头直视着他。“屁股够沉的,起来。”秦学忠赶忙松开踩着的脚蹬。


逆光中,云盛兰修长的身形被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剪影。


对于看演出的时间,云盛兰安排得非常紧凑,两人顺着煤市街,走访前门一带几大戏院的演出。秦学忠发现自己很少留意过武旦的神韵,但这是读懂剧情,深入角色内心的钥匙。演《取金陵》时,云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,很久,到了八面演员朝中间演张秀莲的武旦打出手的时候,几件兵器轮番连踢带接,每一下,云盛兰就跟着皱一次眉。


“刀马和花衫都可以兼,不必专工,但武旦是硬功,保饭碗的。”她只是说话,眼睛仍是不动,“你看这些演员,生用劲,少弹力,迎面骨和脚脖子一定都是肿的,枪落下来很容易掉块皮,一旦受伤,很长时间就不敢再踢了,这还只是皮毛。武旦的舞台寿命短,不会别的,等着饿死吧。”秦学忠第一次见到坐观众席的云盛兰,他很奇怪,大戏院的演出在即,云先生却不评高下,不品好坏,只谈忧心,但看她始终僵着身子,他不知该怎么接这些话。


……


距离在大戏院演出的日子不多了,练功房里的云盛兰看上去有些焦虑,强逼自己进入状态。秦学忠帮她新沏了一壶铁皮石斛,加了点玉竹和麦冬泡在里面,养嗓子。祖母绿般剔透,跟窗台搁着,很好看,整整一天,她连动都没动。从开嗓找调门,再到对腔,她多一句废话不说,而且整个人都发紧。对着窗边这一枝迷人的剪影,秦学忠实实在在替她捏一把汗,有时竟会从心底涌出一股想紧紧搂住她的冲动,两个人也好都能停一停,想一想。


他拉琴有个习惯,左手不一定和演员一样,音符如果一样,很难听。拉快板只能裹着走,演员唱一个音,他就拉两个音,托保随带,他觉得只要右手步伐整齐,记住多少句,在最后一句找齐,正拍,往里拉,齐活,但并非所有人都适应这种习惯,尤其是角儿。


“‘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’这段,旦角西皮流水比老旦、花脸的流水要慢,除第二句‘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’是过板起唱,其他各句都是板上起。这种在全段里碰着板唱多于过板唱的流水很少见,你在这地方用点心。”两人还在磨《坐宫》,听她对细节这么一嘱咐,秦学忠愣了一下神,角儿这意思很清楚,不要欺负人。直到拉西皮流水板的《锁麟囊》,托腔时,他特意熨帖她的气口顿挫,拔倒刺似的想把症结剔出来。


“调门起低了吧?而且跟得我很不舒服。”她停了下来,很严肃地问他,但架势依旧摆着。


“你今天唱得不太痛快,是不是受凉了,嗓子是风火衙门,我要跟着你的状态定弦。”见他一番关切后,云盛兰没再说什么。她的嗓子尖亮有余而低柔不足,从刀马旦改唱青衣会吃亏。秦学忠愿意帮她蹚这条路,所以随着她渐入状态后,他特意在小垫头上做了些变化,用连弓、快字填补空腔。


“能不能别在我的唱腔里加这种垫头,容易乱,另外你跟得我太紧了。”她发髻下渗出的汗珠接二连三朝下滴淌,皱起双眉的样子令秦学忠心疼了一下,他一时没答上话。“我不是让你去听巴赫吗?他的音乐精髓就在于中庸之道,你不能借鉴借鉴?”


“我听了,这么说吧,西洋乐所谓的板式,指的是情绪,与京戏的快板慢板不是一回事,它的节拍并没有改变……”

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徐师傅换掉吗?”云盛兰收起架势,手叉腰上,身子正对住他,一条长腿朝前迈了一步,突然把秦学忠问蒙了。“他就爱在我的唱腔里用花字过门,又不肯随我的腔。当初看你抓腔不错,而且也不看谱,才轮给你,你是要走他的路吗?”她语透寒意,冷而发狠。


——摘自中篇小说《琴腔》,作者常小琥,原发《收获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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